《四月的哈瓦那》汉西对照版,五洲传播出版社2015年9月出版
【本文原刊于2016年四月号《世界文化》杂志,作者是原驻埃及武官曹彭龄和新华社记者章谊。本文已获诗集《四月的哈瓦那》作者之女阮援朝女士的转载授权,在此深表感谢!囿于篇幅所限,文章有删减。】
从《文艺报》上看到1961年4月著名诗人阮章竞访问古巴时创作的诗集《四月的哈瓦那》,于2015年9月28日中古建交55周年的纪念日之际,首次推出中文、西班牙文对照版的报道,颇感振奋。忙打开书柜门,在存放诗集那一格里翻找,耳边似乎又响起当年流行的有关古巴歌曲的旋律:“当我离开可爱的故乡哈瓦那,/你想不到我是多么的悲伤……”啊,这是十九世纪西班牙作曲家依拉蒂尔创作的抒情歌曲《鸽子》,曲调缠绵、优美。紧跟着又变成激昂慷慨的:“美国佬要侵略站立起来的古巴,/他们别想能得逞呀,古巴不是危地马拉!/Cuba yes,Yangkee no!” 这首名叫《要古巴,不要美国佬》的歌,是1960年哥伦比亚青年阿莱汉德罗·戈麦斯为在古巴召开的拉美第一届青年代表大会创作的,迅即走红整个拉丁美洲,并传遍全世界。不论歌词是用哪种语言唱的,那最后一句响彻五大洲的口号“要古巴,不要美国佬!”都是用英语喊出的。当年走在北京胡同里,常可碰到带红领巾的孩童,一边唱歌,一边喊着:“Cuba yes,Yangkee no!”向学校走去……
终于在一本本珍藏的诗集中,找到了这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2月出版的诗集《四月的哈瓦那》(五洲传播出版社已于2015年9月推出新版《四月的哈瓦那》汉西对照版)。摩挲着那已经泛黄的书页,就像见到久违的老友般兴奋。阮老这一首首激情澎湃的诗歌,又把我们带回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亚、非、拉美反对新老殖民主义,争取民族独立解放斗争风起云涌、蓬勃发展的时代……特别难能可贵的是,阮老在创作这部诗集时,不时沿袭他著名长诗《漳河水》中,早为中国读者熟知并喜爱的“漳河小曲”式的民歌体,来阐述他的见闻与感触,让我们感到分外亲切,也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与古巴,那个遥远国度之间的距离。
阮老在《四月的哈瓦那》这本诗集开篇的这首《自由古巴诞生地》,以及《马埃斯特腊山麓下》等诗中,用他细腻、生动的诗的语言,形象地描述了古巴革命的艰苦历程。使我们看到起义者一刻也没有迟疑,一边抗击一边向密林深处前进:“背对着大海面对着火,/夜黑林深难迈步。/难迈步,从海、从火、从荆棘,/朝前踏出一条路!”……当他们重新聚集时,只剩下12个人,7支枪。他们揩干了血迹,祭奠了战友,又义无反顾地继续向马埃斯特腊山前进。在那里开辟了根据地,并不断发展壮大。经过近三年的努力,起义者们终于在“七·二六运动”的领导下,于1959年1月1日一举推翻了巴蒂斯塔军事独裁统治,取得了古巴革命的胜利……
4月15日清晨,身在哈瓦那的阮老,亲身经历了美国军用飞机的空袭:“椰树落叶,路灯灭,/房倒墙坍梁柱折,/摇篮着火奶瓶飞,/哈瓦那,在流血!//……四岁的姑娘阿莉加,/血染被单肠坠地,/五一节的新衣服,/埋在碎砖破瓦里!”目赌了机枪射手、民兵埃杜尔·多赫尔克,不顾“脚下岛屿在颤动,/头上敌机在俯冲。/瞄准欺人太甚的美国佬,/从天空打到地狱中!”虽然他“腹部中弹血如泉”依旧“从颤动的土地上站起来,/最后的一枪打上天!” 4月16日清晨,“哈瓦那城下半旗,/哀钟沉沉慢慢起。/浅蓝的棺木雪白的花,/盖着无辜的被害者。/雪白的鲜花青青的叶,/母亲心似钝刀切!”
作为抗日战争时期一直坚持在太行山抗击日寇的老战士、老诗人的阮老对美国的强盗行径,怎能不感同身受,义愤填膺:“战鼓声,/震海城,/白头兵,/发转青。”他多想和十万古巴军民一起,奔赴科奇诺斯海滩,痛击美国佬的雇佣军啊!但他毕竟是古巴请来的中国客人,在主人再三说服下,他只好黙默叹息一声:“只恨此身是客人!” “……我长夜不睡望着你,/为你编歌写征词:/让敌人活着爬上来,/不让活着逃出去!/让每块海岸的白沙滩,/变为敌人的乱葬区!”
他日盼夜盼,终于等到了“飞报凯旋的马蹄声!”在阮老强烈要求下,甚至来不及办 “通行证”,便被破例允许去前方。阮老多兴奋啊!他一路走,一路看,一路歌吟。把所见所闻,所思所感,统统化作一首首激情澎湃的诗行:“战云没散烟没消,/我沿着战车的轮辙行。/战友何须通行证,/只听沿路欢呼:中国人! /中国人民感谢你,/英雄古巴的骨肉情!//战云没散烟没消,/我沿着战车的轮辙行。/弹坑、焦土、碎瓦上,/剑光组成凯旋门。/被烧毁的蔗田田埂边,/笑谈如何捉伞兵!/绿洲不见白鹭飞,/另有风光更解恨:/美国的坦克底朝天,/在浓烟滚滚的火里焚!”这些看似阮老把眼前的景象,信手拈来溶入诗句,恰恰显示了老诗人的睿智、机敏,举重若轻地抓住典型,把握机遇的高超的技能。他终于来到一周前刚刚造访过的科奇诺斯湾,看到的却是:“弹痕满树,炮洞满墙,/新居民点半成炭,/第一所初级小学校,/塌墙压碎了嫩花坛!//罪证重重,血迹斑斑,/蓝海风怒浪如山,/攀上云天又落海,/冲击着半沉的破军舰!//……科奇诺斯蓝海湾,/我亲眼看见你从烈火中,/把敌人打得真够惨!/人工热孵的小王朝,/在滩头捣成稀巴烂!”
沿着科奇诺斯弯的长滩、吉隆滩一路走,一路看,一路采访,一路歌吟。他赞颂过为了保卫身后的父母妻儿,蔗园糖厂,面对悄悄爬上海岸的水鬼、蛙人,以及跟进的军舰、登陆艇,坚守在第一线堑壕里,寸土不让,最后全部光荣牺牲的22位古巴士兵。他采访过民兵、蔗农、泥瓦工、水手、船工、打铁匠,以及不满十四岁的少年。他像当年抗日战争时期在太行山一样,熟悉并深爱着那儿的乡亲们一样,深爱着古巴这些普通百姓:“我爱看出炉的熔钢水,/什么色彩都没有它美。/我爱看云层飞出的电,/什么光亮也没有它纯。/我爱你炮烟熏黑的脸,/弹洞满衣襟,/烈日晒红的古巴人!” 唯有如此,他才会满怀深情地像描述《漳河水》中荷荷、苓苓、紫金英那三位漳河边的妇女一样,描述他遇到的那位不满十四岁古巴少年:“……永忘不了那位老民兵,/他为我招来个少年郎:/不满十四岁,/乳牙刚换完,/可是三天三夜忍着渴,/三天三夜忍着饥,/三天三夜在一起,/突击,冲锋,冲锋,突击!/那被荆棘刮破的小脸蛋,/那被海风吹皱的小嫩咀,/使我话从心里喊出来:/古巴呀,你笑得多么美!”……
《四月的哈瓦那》或许算不上阮老最有影响力的作品。记得1999年8月我们同阮老谈起这本诗集时,阮老摇头笑笑:“那书不值一提。”他说:“因为出访时间短,而访问期间又突遇美军机轰炸和雇佣军入侵,更多的是想着将看到的真实情况和切身感受尽快赶写出来,没工夫细打磨。因而难免有些诗显得拉杂、空泛,缺乏艺术感染力……”然而,当今天我们重新翻阅这本诗集时,仍被阮老那一行行炽热的诗句所感动。除前面提到的,阮老在创作这种国外题材的诗时,仍时时采用他熟悉,也为中国读者喜闻乐见的民歌体,读来朗朗上口,意深,韵美,情浓,却又浅显易懂。没有丝毫的洋腔洋调,生涩聱牙。正体现着他一贯强调的:“要时时想着读者”。在他1982年出访意大利时创作的组诗《意大利之歌》等诗中,也同样保持着这种风格。
老诗人朱子奇在《世纪诗人阮章竞》一文中说:“不是所有的人都要写民歌体,但民歌是个丰富的资源。我把他的诗和苏格兰的大诗人彭斯去比较。章竞同志的作品也都变成民歌在民间流传,都分不出哪是文人创作,哪是民间的东西了。……阮章竞同志为我们做出了榜样。” 用民歌体写作,是阮老诗歌创作的特色。而用中国读者熟悉并喜爱的中国民歌体,尝试创作国外题材的诗歌,《四月的哈瓦那》无疑同样是有益的范本。更主要的是阮老此访是在亚、非、拉美民族独立解放运动风起云涌,新生的古巴刚刚摆脱新、老殖民主义统治不久。而访问期间又突遇美军机轰炸和雇佣军入侵,身为一位经历过抗日战争的“白发兵”和老诗人的阮老,毫不犹豫地负起一位老战士的责任,不顾年高、体弱与连日奔波、疲惫,“长夜不眠”,时刻关注事态发展,急于将“看到的真实情况和切身感受尽快赶写出来”。在得到主人同意之后,来不及等候“通行证”,便急忙忙奔赴战地,边采访,边写作,“没工夫细打磨”。而正是这些“没工夫细打磨”的耿直、朴素,一如阮老本人的那一行行炽热的诗句,恰恰突显了这位老诗人、老战士,在当年那遍及亚、非、拉美的“一处处奴隶奋起,一顶顶王冠落地”的民族独立解放运动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中的坚韧的个性与担当精神。诗中传递的从加勒比海,从古巴爆出的那一声声惊雷,依然会在我们心中引爆起强烈的共鸣……
2015年10~11月拟于葫芦岛与北京
五洲传播出版社已于2015年9月推出新版《四月的哈瓦那》汉西对照版。